“人归山郭暗雁下芦洲白”——韦应物作品赏析顺便谈谈仄韵诗

编者按：

今天有朋友问如何赏析韦应物的《夕次盱眙县》一诗。这首作品和我们平时读到的大多数古诗作品有些不同，我们就通过赏析它来聊一聊古诗音韵格式中的特别之处。诗歌三美，无非音

　　今天有朋友问如何赏析韦应物的《夕次盱眙县》一诗。这首作品和我们平时读到的大多数古诗作品有些不同，我们就通过赏析它来聊一聊古诗音韵格式中的特别之处。诗歌三美，无非音美、形美、意美。我们欣赏诗歌，自然是从这三点出发，而写作背景、诗人经历、时代特色这些因素，会为诗歌增添独特的意象和美感——但是起决定作用的还是三要素之美。《夕次盱眙县》落帆逗淮镇，停舫临孤驿。浩浩风起波，冥冥日沉夕。人归山郭暗，雁下芦洲白。独夜忆秦关，听钟未眠客。音美、形美比较容易判断，毕竟有平仄、有格律这些标准在。韦应物少年顽劣放荡，为害乡里，青年时期因为唐玄宗倒了，失了依靠，才开始发奋学习，写诗属于半路出家，个人性格里的底色估计对平仄格律这一套东西很不感兴趣，只不过为了功名不得已而为之。

　　所以他的好作品，基本上都是随性而为，并不遵从格律。如《滁州西涧》、《简卢陟》等等，都属于不合格律的古风，但是并不影响吟诵。因为格律本来就是字词音韵关系的不完全归纳——既然是不完全，当然有大把的好听的、清朗通顺的字词组成关系没有被归纳进来——古风写得好的，大都是诗句好听，却游荡在四四十六种平仄关系之外的高手。所以三美中的前两美，我们就看合不合格律就行了。五言八句，句子长短整饬，中间二联包括首联，都是对仗，所以这个“形美”，挺不错的。“音美”是肯定的，就算现在念起来不美，在当时必然也是好听的，否则的话早就被淘汰了。那我们这里就只看是否合格律，具体读起来美不美没有多大意义，因为时代早已不同，发音也已经变化。

　　首先一点，这首诗的韵脚字“驿”、“夕”、“白”、“客”，好像读起来完全不押韵啊？那些写不押韵诗的作者是不是好开心在唐朝就找到了同道？快看，韦应物写诗也不押韵呢，你们谁还敢笑话我们的作品。且慢别急。在旧韵中，这四个字都是入声字，而且同属“十一陌”部。也就是说这是一首押入声韵的古诗，入声字虽然划入仄声，但是我们又不能完全称它为押仄声韵的诗——因为它和“去声、上声”不同，它们的韵母可以有不同，“白”，ai，“客”，e，“驿”，i。它们的统一特征，就是发音短促、爆破。那我们到底要怎么读，才能像首诗呢？从普通话的角度来说，还真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。个人习惯把入声字都读作轻声，从而抵消不同韵母的响亮区别。但这只是一种妥协方法，不过即使我们搞清楚了这些韵字的古音，你在诵读的时候又能保证整首诗中的所有字都是唐音宋调吗？倒回去一百年，也许陈寅恪先生可以，但是现在谁都不行，叶嘉莹先生也未必能保证。

　　就这么将就着读吧，但是我们要在道理上清楚——这首诗在当时是押韵的，必然念起来很合口。那么按照我们专栏所讲，格律诗一般都是平声结尾，是不是可以断定这就是一首古风呢？也不能这么武断。入声字归入仄声，我们说大部分格律诗是平声收尾，并不代表没有仄声收尾的格律诗。只要每一句都是律句（相替），同时整首诗又遵守“相对”、“相粘”的平仄关系，我们依然可以称它为格律诗——仄韵格律诗。比如王维的《孟城坳》：新家孟城口，古木余衰柳。来者复为谁？空悲昔人有。这就是一首标准的押平水韵“二十五有”部的仄韵近体诗。首句“平平仄平仄”，是“平平平仄仄”的“锦鲤翻波”，对句为“仄仄平平仄”，二四位置平仄相对，同样仄声韵字收尾。再根据“相粘”，第三句应该也是二四位置为“仄、平”，这里是“平仄仄平平”，是首字不论的“仄仄仄平平”，是符合相粘规则的。第四句“平平仄平仄”，和第一句相同，是“平平平仄仄”的变格，与第三句也是相对关系。

　　像这种平仄关系的诗，我们就可以称之为“仄韵近体诗”，当然了，如此符合标准的不多，还有很多折腰体之类。那么韦应物的这首《夕次盱眙县》是不是仄韵格律诗呢？我们来看平水韵下的平仄关系。“落帆逗淮镇”，首句就是“仄平仄平仄”，二四位置都是平声，失替出律，但是我们能不能认为是首字不论的“锦鲤翻波”呢？好像也行，那我们就当它是“平平平仄仄”的起句。根据相对原则，第二句应该是“仄仄平平仄”。“停舫临孤驿”，旧韵下为“平仄平平仄”，基本上符合要求。但是第三句“浩浩风起波”二四位置为“仄、仄”，既失替，又和上一句失粘。后面就不用看了，我们可以确定这是一首形式上像五律的仄韵古风。再说一遍，搞清楚这些知识，把诗划分到哪个领域，绝对不影响诗作在当时是清朗顺口的，否则根本不可能成诗。音美、形美说完，那么就看意境如何了。

　　《夕次盱眙县》。“次”，是指出外远行时停留的处所，旅次，舟次，途次。盱眙，读xuyi，县名，在江苏省西部。这就是晚上停留在盱眙县城的意思，那么这首仄韵古风应该是写旅途所思所感。“落帆逗淮镇，停舫临孤驿。”逗，逗留，停留。淮镇，就是指盱眙。交代地点、时间、大致环境。在盱眙县城下了船帆，停靠在孤零零的驿站旁边。“浩浩风起波，冥冥日沉夕。”冥冥，暮色昏暗。这里开始进一步写景色。江上起风了，波涛涌动，浩浩汤汤。金乌西落，暮色沉沉，江天一色。“人归山郭暗，雁下芦洲白。”郭，城郭，城市。芦洲，芦苇丛生的水洲。山昏城暗，人们都回家了，月照芦洲一片白，雁群也落下栖息。

　　这里是不是因为大雁落在沙洲上，让沙洲都变白了呢？这么想也很有意思，但是于对仗的语法不正确。如果这样理解的话，就是“雁下”使“芦洲白”，而出句中，“人归”是不可能使“山郭暗”的。“月白风清”是固定意象，用在这里，“白”基本可以肯定是指月光。直译是：人们回到了山中、城郭的暗处，而大雁则落在芦洲的月白亮处。这里，韦应物将景色描写进入动态，突出了回家、栖息，自然是要过渡到自己的羁旅情思。注意，前三联都是对仗。“独夜忆秦关，听钟未眠客。”秦关，就是长安。韦应物是长安少侠嘛，所以这里自然是想家了。客，诗人自称。孤独的夜晚，我不禁想起长安，听到岸上钟声，我怎能入睡？

　　这虽然是一首音韵较为随意的古风，但是在叙事写景、情感铺垫上层层递进，前面的大幅萧瑟秋景的描写，一片思乡之情和愁绪全在景中，寓情于景，借景抒情。最后一联诗人恰当地参与进来，画龙点睛，将整首作品思乡愁绪点明并加深刻画。通读下来，个人觉得这首诗的写作手法是最值得我们学习的。韦应物这种写法其实是一种大流写法，在格律诗五律中，诗人也基本上按照这种方法安排诗意的递进转折。既有原因，又有铺陈，然后加人诗人自身感叹——这是一种相对稳健的律诗文法。从文法、对仗来说中规中矩，却选择了入声字押韵，又不遵守格律。赏析它有助于我们了解诗词创造的多样性，我们学习格律，不是为了格律写诗，而是为了让诗歌变得更好，明白这一点之后，格律的有无就只是基础，而不再重要了。

　　如何判断这种大流文法？试着拿掉中二联，如果诗意依旧回环稳定，就可以认定——我们在创作律诗的时候不妨反向推进，学习如何安排诗句结构。落帆逗淮镇，停舫临孤驿。独夜忆秦关，听钟未眠客。叙事清楚，情感表达畅通，唯独少了中二联的景色铺陈描写，虽然缺乏渲染，但是主旨和情境是没有变化的。对于今天学习写古诗的人来说，能够熟练使用这种文法，就已经相当不错了。守不守格律，是不重要的，关键是诗句朗朗上口，不晦涩艰深。这种用入声字作韵脚的作诗法，是可以完全放弃的，甚至我们尽量不要使用仄声字入韵。

　　因为没必要。汉字这么多，要找合韵的平声字并非难事，多响亮动听啊？诗歌本来就是吟诵体，为什么一定要搞得自己的作品怪声凸起，一惊一乍？诗歌在今天担负的作用主要就是情感表达。当下情感表达都是以小情调为主，节奏自然以缓慢为主，音色自然以清亮为主，而仄声韵，起到的效果是相反的。仄韵近体诗，入声韵诗歌，我们了解了，在赏析古人诗作的时候清楚明白就够，没必要浪费精神去追求创作。